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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母亲
 
 
修改时间:[2017/09/09 09:09]    阅读次数:[460]    发表者:[起缘]
 

  这一年来回家,发觉母亲的话语明显变少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孩子似的围着我们叽叽呱呱地没完没了,经常是我们姊妹坐着说话,她在院里整理废品。即便是跟我们坐在一起,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问几句,就不再多说话。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沉默寡言了呢?

  在我几十年的记忆中,母亲向来是我们家的主角。生活的大事小事里都少不了她的声音。小时候,她管着我们干活。小的扒茧,大的纺线,各自份内的事都得完成。否则不是被呵斥,就是挨一顿打骂。好像母亲不太会温柔的说话,我的耳边总是灌满了她风风火火的暴躁的声音:都听着,这些茧不扒完晚上别睡觉。我一边扒茧一边对茧充满了仇恨,它们小山一样堆积在我的生活中,每一个茧口都大张着嘴巴,母亲粗暴的声音就从那些嘴巴里一刻不停地传出来,让我恐惧。

  姊妹们陆续长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龄,母亲又对我们的婚姻严格把关。漂亮的大姐看中了在小镇里画画的一个年轻人,两个人情投意合。母亲却暴跳如雷:坚决不行,年轻人不是本地人,不知根不知底,你怎么能嫁给他?轮到二姐,媒人介绍的小伙子鼻梁特高,二姐没相中。母亲不允:咱一个农村姑娘,没有学历没工作,人家小伙子在信用社工作,人又本分,你还挑剔啥?我在家中姊妹里是最小的,到我找对象的时候,母亲也横加阻拦:那个姓王的不行,跟你二姐夫重姓了,姊妹里不能有重姓的对象,会管你以后过日子的。我们姊妹三个的婚姻都受着母亲的牵制,按着她的意思结婚成家。每当与另一半发生磕磕绊绊的时候,没少埋怨母亲。母亲总是摆出她的道理,振振有词: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我和你爸这大半辈子没少争吵,不也过得挺好吗?

  母亲勤劳了大半生,就如同她闲不住的手脚一样,母亲的声音总是充斥着家里家外。这些跟女儿们有关的所谓“大事小事”,忙碌的父亲是很少插手的,母亲一个人唱主角,也唱配角。从小到大,我们*惯了有母亲声音的家。受着她粗暴的管制,也受着她粗暴的呵护。她似乎从不觉得累。她的目光延伸得很长很远,从我们小时候,到长大成人,结婚出嫁,她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指引着我们向东向西。她像风雨无阻的摆渡人,平稳地划着小舟,把我们这些孩子送到她认为的幸福的彼岸。

  这些年,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鞭长莫及,每次回家,母亲的声音由小时候的管制变成了絮叨。同样的话语她会在我们耳边一遍遍重复。坐在母亲家炕头上,就必须要接受母亲盘根错节的询问。伴随着她的一阵阵唏嘘和笑声,她的牵挂落到了实处,絮叨才会告一个段落。其实,她哪里知道,我们告诉她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章节,那些生活的小波折在叙说时都淡淡地隐去,不想再徒增她的烦恼。

  可是我渐渐发现,母亲的絮叨也是可有可无的了。她可以一个人在热闹的氛围里保持长久的沉默,又并没有觉得不妥。

  今年正月十五在母亲家过的。晚上孩子们围着一张桌子玩扑克,热火朝天。母亲看不懂,只跟着笑,后来觉得无趣,找来一副麻将,一个人捡对。尽管在灯下,明亮的灯光照着,因为她眼神不好,还是会把不是一对的麻将也捡出去,她却并不知道。就这样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种简单的游戏。那一刻,屋子里充满了孩子们的笑闹声,她却像置身无人的境地,安静地摆弄着手里的麻将。她佝偻着身子坐在炕上的身影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上,每划过一下,我就疼痛一分,自责一分。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炕上就只有外甥女陪伴她。我们这些做女儿的回家陪伴她的夜晚屈指可数。外甥女要学*,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古稀的母亲很难有什么交流。她的世界便越来越趋于安静,趋于无声。时间久了,也便成为一种无奈的*惯。

  我曾要求母亲跟我同住。但她不喜欢住楼里,呆了几天就匆匆逃跑。她眷恋着她的老房子,她的热炕,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已经没有父亲陪伴的那个她熟悉的老家。她宁愿陷落进一重又一重难耐的孤独中,也不愿离开老宅半步。

  有时候早晨车子经过小镇,我会去看望一下母亲。大多时候赶上她在吃饭。她一个人,一张小圆桌,简单的饭菜。那只黑猫蜷缩在桌腿,母亲掉下了饭粒,它马上捡来吃掉,倒像是个忠实的奴仆。怎么不跟姐姐一个饭桌吃饭?我的眼角瞥向西屋。其实我知道我问了一句多么蹩脚的废话。姐姐跟母亲的矛盾由来已久,父亲在世时就在调和,调和了多少年,母女之间还是摩擦不断。姐姐是我们姊妹当中最尽孝的一个子女,只是脾性太像年轻时的父母亲,倔强又执拗。她的不肯原谅,让我们的一次次努力都变得徒劳。母亲说,人老了吃饭不利索,掉得到处都是。我一个人吃,省事。饭都是热的,你姐姐吃完都放在锅里。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没有编排姐姐的任何不是,尽管她心里想的一定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起吃饭的情景。

  看上去母亲已经*惯了这种近似独处的生活。*惯了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沉默得只跟废品为伴,*惯了在漫长的夜晚靠捡麻将对捱过孤单的时光。可是她真的*惯了吗?每一次我陪她坐在炕上,望着窗外远远的埋着父亲的那座青山,她不止一次地喃喃着:要是你爸爸活着多好,他能陪我说话。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想着母亲令人心酸的话语,我一次次泪不能禁。

  我们曾经跟母亲离得那么近,被她无微不至的目光小心包裹着,送了一程又一程。她把我们渐渐送远了,我们的天空足够辽阔,放得下姹紫嫣红的每一个季节,我们却忘记了回望。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耳边不再有母亲的絮叨,她成了一个静静的聆听者,不再轻易发言,也不再随便表态。她沉默得如同时光河流中的一尊雕塑,所有想说的话都郁集在心中。我们的脚步匆匆的来了,又匆匆的离开 ,我们不给她更多倾吐的机会。她终于在我们的疏远中养成了另一种很委屈的*惯——我们的母亲,开始沉默了。

  从仰视,到平视,再到俯视,母亲的身形在我们的视线中就这样一寸寸的矮下去。每矮一寸,母亲的日子里都要经受怎样的煎熬?要与孤独为伴,与沉默为伴,与漫长无止境的寂寞为伴。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声音凌厉的母亲,我们惧怕她,顺从她,继而仰视她。如今她的意见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说了也是添乱。当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些时,可能我们早就开始俯视我们的母亲,不知不觉疏远她很久了。

  母亲说,她不怕将来有那一天,只是不要给孩子们增加负担就好。即便是过着沉默的日子,母亲的心思还在女儿们身上。她的目光何曾走远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