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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进城
 
 
修改时间:[2017/05/13 23:07]    阅读次数:[524]    发表者:[起缘]
 

  认识马进城的时候,他大约才四十多岁,高挑个子,黑瘦,如浸了沥青的电话线杆子,是老矿的浴池工。他的主要工作是给大澡池子供应热水,保证升井下班时间不一致又爱泡热水澡的矿工,随时入浴都有足够烫的洗澡水。至于池中水是否清洁,反倒可以不管,因为烧水的煤是自己挖的,不花钱。水,却是购买自来水厂的,不敢浪费。更换池水有规定,一班只换一次,每次接班后,只需在另一个空闲的大池子里放满清水,打开蒸汽阀门加热后,再放空前一个大池子里的脏水就行了,并不麻烦。但工间随时掌握池中水温,及时加注蒸汽倒十分重要,既要保证池水热得痛快,又不可烫伤洗澡的人,否则会招致身心疲惫、脾气暴躁矿工的臭骂。浴池工还要负责打扫卫生,把守浴池大门,严防闲杂人混入更衣间,偷拿矿工财物。说白了,马进城就是矿上一个看澡堂子的。

  老矿看澡堂子的多是井下工作干不动了而退下来的老弱病残人员,在煤矿这个凭力气吃饭、靠冒险挣钱的阳刚世界里,他们就像依在石榴裙下吃软饭的男人,很被矿工们瞧不起。但马进城在我们一帮煤矿孩子心目中却是威风八面的大英雄,是我们的守护神。那时我刚十二、三岁,在矿子弟学校读初中。作为矿工子弟,本来蛮有资格去矿上浴池洗澡,也不用花钱。但这一帮贪玩少年,正值天不怕、地不收的年龄,一旦进了浴池,脱光衣服,跃入水中,就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自是要闹个天翻地覆、巨浪滔天,哪有一个省心的。常常在澡堂子里呆了大半天,回家大人才发现,连脖子上的污垢都不曾洗掉,哪里有洗澡的样子。倘若再结成一伙,人多势众,互相煽动怂恿,那就更不得了了。我过硬的腾空360度跳水和狗刨式游泳,至今无人超越,也一直引以为傲,但见识过的人根本不会相信,这本事却是在这个热气腾腾、浸满煤尘和矿工汗水的肮脏的大池子里历练出来的。当然每次*练都搞得场面混乱,地动山摇,影响了别人泡澡洗浴,往往人人讨嫌,却是管又管不住,收又收不拢。看澡堂子的十分头痛,就从源头抓起,干脆不让我们单独进入浴池。谁真想进,必是要大人带了方可入内。马进城却是唯一一个让我们自由出入而无需家长陪同的看澡堂子的。

  马进城对我们的宽容实在让人吃惊。他不但允许我们结伙洗澡,还对我们在大池子里放肆戏水的种种出格行为视而不见,甚至还暗中鼓励我们表演诸如从池沿高处往池水中翻跳这样危险的动作。起初我们还不明就里,也不敢太放肆,见有人在旁边泡澡就安静一会,等一等。即是没人,在水中试探着折腾一下,也要向四周警惕地望一望,看没有人制止才敢再继续胡闹。但慢慢地发现,马进城根本不会阻止我们,反倒看见谁跳得高、水花溅得大、表现更神勇、动作更大胆,他还偷偷冲谁乐,不时还偷偷给谁竖一个大拇指。每每透过浴池氤氲的蒸汽,看到的都是他一边咬着小烟锅,心不在焉地刷洗刚放空的池子,一边从帽檐下影影绰绰露出的一张舒展慈祥的笑脸,这境况着实让我们紧绷的神经感到安全和放松,与他的关系也更加亲近,同时也让我们戏水打闹的剧情愈加亢奋和冲动。

  摸清了马进城的脾气和对我们的态度,每次周末去洗澡都要挑他上班的时间。有时逢到他上夜班,晚上十一点才接班,也要等到他接班后再进去。夜阑人寂,反倒可以毫无顾忌地玩,澡堂子就是我们最好的乐园,每次总能闹到凌晨一两点,彻底尽了兴才穿衣回家。胆子大又调皮的孩子起初还嘴上抹蜜一般称呼他“马叔”,后来也不管不顾了,竟然大大咧咧地称呼他“马进城”或“老马”,他也不恼。有时一帮孩子洗完澡还不回家,就围坐在澡堂门口的火炉旁,和马进城聊天,分吃他在火炉上烤得金黄金黄的馒头,品尝他铁皮罐头盒里熬煮的俨茶。闲聊几次后我们才知道,马进城老家在农村,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原来他是有一个男孩子的,也像我们这般大,由他老婆带着生活在老家。前年春天孩子得了急症,家里没有人送医救治,可惜就夭折了。孩子妈一时转不过弯,急成了癔症,整天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也是意乱神迷,魂不守舍,在井下工作时不小心就被掉下的矸石打了脑袋,差一点要了命。他还抹下帽子让我们看头顶上开颅手术后留下的伤疤,一尺多长,两指多宽,从脑后到额前,不再长头发了,白生生的,很是刺眼。他的命虽然救下了,但脑子坏了,也没有力气了,矿上上个月才安排他来看澡堂子的。他说他每次看见我们就像看到了他的儿子,是他故意让我们去澡池里玩的,他愿意看我们去闹。他说有个调皮的孩子在眼前真好。说这话的时候,马进城顺手就把我们中间年龄最小又最调皮的钢蛋揽在了怀里,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去蹭他热水刚泡过的光滑的脸颊,钢蛋就使劲挣脱了他,跑远了。这时,马进城突然神情黯淡地说,还是怪我的名字不好啊,是“马”就应该去有水草的地方才能生存,才能生活好。我可以“进山”、“进川”,怎么能“进城”呢?“进城”哪有什么好结果呢?这不都应验了吗?派出所还不让改名字,说是封建迷信。马进城刚刚还笑容满面的脸,瞬间就布满了浓浓的愁意。

  马进城对我们的偏爱最终还是给他惹来了大麻烦。那天我们正在池中闹腾,却碰上了采煤队刚升井的王大炮。这人矮胖,力大,脾气暴,仗着干活不怯阵,做啥都霸道,是老矿有名的狠主。他洗澡时自然不许我们打闹、戏水。钢蛋撩水时不小心浇灭了他嘴上叼的香烟,他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吓得我们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一旁马进城看见了,就劝说王大炮,让娃们耍嘛,一个大人怎么与娃娃一般见识?王大炮却横着脸骂马进城,你把你娃都惯得没有了,你还惯这些崽娃子?马进城立时涨红了脸,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一会,马进城取了开关蒸汽阀门的转盘进来,给我们使一个眼色,就把蒸汽阀门打开了。我们自然会意,一个接一个悄悄溜到喷头下假装淋浴,却都在偷偷瞄王大炮。高温蒸汽注入池水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咕咚、咕咚,像是要把整个房子震塌。偌大的池中,只有王大炮一人身子浸在水下,水面只露一个圆脑袋,闭了眼叼着烟一动不动,在悠悠然地养神。很多年后,我读到“温水煮青蛙”的故事,马上就想到了那时的王大炮。好在浴池没有盖子,王大炮终究比故事中的青蛙反应机敏。他突然就惨叫一声,一下子蹦出了浴池,一边破口大骂马进城,一边痛苦地扭动着已经烫得通红的身子向马进城冲了过去。另一旁假装刷洗空池子的马进城早有防备,一边挥动长柄刷子抵挡气势汹汹的王大炮,一边向走道方向慢慢撤退。但高挑干瘪的马进城显然不是短粗强壮的王大炮的对手,只见一道影子在走道门口闪过,走道里发出干柴摔在石头上的声音,再探头看过去,马进城已经摔倒在地上,被王大炮一顿拳打脚踢。王大炮终于打够了,才停了手,起身指着身上已经烫得起了水泡的地方,嚷嚷着去找浴池领导了。趴在地上的马进城,佝偻着身子,半天才爬起来,捡起摔在身旁的刷子,抹一把嘴角的血水,回头还咧着嘴笑着对我们说一句,别害怕,有我在,你们好好耍!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这场景看得我们心惊肉跳,那里还敢久留,都悄悄穿了衣服赶快回家了。

  又过了几周去浴池洗澡,就再没有见到过马进城。听人说他先被矿上停了工,后来又办了工伤内部退养,回农村老家生活了。老矿的浴池显然管得比以前严了,或者说又回到了没有马进城前的管理水平,没有家长陪同谁家孩子都不让入浴终于成了铁律。有大人在场陪同洗澡,谁还敢造次?单纯的洗澡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孩子们就再也不愿主动去洗澡了。但每次洗澡,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想起马进城:也许煤矿真的不适合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改了没有?但如他所愿,他终究还是“进山”了!有“草”了!他的生活总该好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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