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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河西《二》
 
 
修改时间:[2016/03/04 23:07]    阅读次数:[535]    发表者:[起缘]
 

  文 思晗

  麻粉细雨满天星,(么子,下雨天哪来的星星呢)

  开水锅里结凌冰。(越说越没得谱了)

  老鼠咬住那猫子的颈呐,(有点意思)

  是鸡子啄死了天上的鹰呐喂——(你接着唱来。)

  高高山上一棵竹,鲁班将它捆下山头。

  那根子做了文王的卦,苗子做了钓鱼钩。

  剩下中间这一节竹,我造一个渔鼓筒子天下那个游呀依哟。

  东边收了往东走,南边收了我就往南游。

  白天不带柴和米,夜晚来不带那点灯油。

  文官见我要拱一拱手,哎武官见我他还点一点头。

  虽说我走江湖不是正路,胜过了做高官那个拜将封侯呀依哟。

  ——渔鼓道情词

  河东岸涂家河集镇有个茶馆,里头坐满了听戏打牌的老人。东家请了皮影、渔鼓、说书的角,他们有的聚在前排看热闹,有的拢在一团叙家常,有的打麻将,有的则打花牌。单说这花牌(也叫长牌),顶有意思。它按“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的24字蒙训,一字四份排成96张一副。具体的玩法我至今没学会,不过有“吃”有“碰”与麻将也颇类似。那排上的字,有的是鸟虫篆,有的是艺术化的草书,不好辨识,弯弯曲曲,俨然如画,故叫花牌。小时候看婆婆爹爹们玩牌,满口的“仁”、“礼”“一经两经”,却又不知所云,看不懂、也听不懂她们的“行话”。直到近几年,我有意收集、了解民俗,才将这24字的字形和含义弄清楚。想来这儒家对中国的基层教化也是用尽了心思,这寓教于乐的法子据传是哪位私塾先生发明的,则我不能考证。

  你看这茶馆里突地冲进一个年轻媳妇,她径直朝角落走去,上手就掀了牌桌,指着一老书生撒泼道:您家的心真是宽得没边,屋里都揭不开锅了,还有心思过来打牌,不趁早回去了我与您家不得开销。媳妇转身走了,只剩这老头跟弟兄们打了场呵呵,也收拾起身。

  这个老人是我的曾祖,掀他牌局的,是我二奶奶。

  我翻族谱,想看看祖上有没有还说得过去的人物,很遗憾,见得最多的描述就是四个字:“积学未遇”。这四个字像是说,这位老先生自然是读过书的,有些文化,但并没读出什么名堂。旧时的读书人,大概都有一个毛病,整日里摇头晃脑哀哉呜呼,喜欢端架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旦没有读出去,则必定是穷困潦倒便完了。读书人自以为洞悉世间道理,甩手逍遥,然而在生活面前却总是束手无措。我家自高祖父过继别嗣、继承了家业田产,生活还算殷实。因而曾祖有钱读书,娶的曾祖奶奶娘家家境也还不错。我不晓得他读书读到了什么水平,但打小听说起他来,便都是些典卖家当、游手好闲的故事。每天吃了早饭,坐小船过河去,听听戏、打打牌。没钱用了,就把曾祖奶奶的嫁妆、儿媳妇的嫁妆(无非是些镜台、灯座铜器)拿出去当掉。我家从他手上,又穷了(当然,那个时代的农民都穷)。而后到我爷爷、爸爸,读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如果不按世俗的眼光来看,我这位老爹爹快活一生,倒还算读出来的一点点风流气。

  很不幸我无缘结识他。2011年夏我从学校放假回来,新买了砚台在家里练字。爷爷看见我的砚台,不禁感叹这个时代还有人用这种东西,后又跟我聊起“我家往日读书”云云。他看那砚台,对我说:我记得哪里有一块老“炼窝”(老话管砚台叫炼窝,意为研墨用)。说完下午便翻箱倒柜地摸出一块砚来,还附带一块没有刻的砚台石。从那时起,这块破旧的石头就从曾祖手边穿越到我的书案上来。很荣幸,我又认识了一位古人。

  “怎么,书谋公又被儿媳妇制住了?”

  “哪里话哪里话,你不晓得我这个二媳妇伢,管家好,管家好。”

  他灰溜溜从涂河镇出来,上堤、下渡。招呼撑杆的老三道:“不着急过去,哥几个在河里荡一荡,酌几杯。”划船的家伙是河东岸陈家台子的老师傅,这两岸的兄弟他都相好。他平日的工作就是坐在船舱里,来往渡河。若闲着,则喝几杯,往舱里一倒。唐代司空曙有一首《江村即事》说: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虽不及其潇洒,在这行当里头倒也算惬意了。

  老三把桨橹丢在一边,与他斟了杯酒,叹道:“你说,人活一场图个么事。像我这样天日水里荡着,小酒喝着,多快活哟。”

  “那是,咱河东河西,就你伙计活得明白。人常说我读了场书,败家混世,我也就随口打哇哇,他们哪里晓得我。”

  “哎,我说老哥哥,你们这楼子湾坝子湾也算是一个爹爹的发眷、大小两房的后人,怎么就好闹个不消停?”

  “我不去管那些事,他们要打我们也不缺人。老把偏给人吃,随么事都要出头争个好歹,也不论占不占着理在。”

  哥俩喝了几个,就渡过河西岸去了。

  家里正等着他拿个主意。

  农田改造、验方完毕,就轮到重新划分宅基地了。上面的指示是:先占先得。爷爷跟着老四房的一群,到老堤口插了标。很恼火标被人抽了,地被人占了。我曾祖的意思是,算了,和和气气的。我爷爷生性老实良善,又兼着在大队当书记,处处忍让,唯恐一点不慎招人谈论,则更没有意思去跟人争竞了。那没地方建房子怎么办呢?最后决定是,搬到前湾,挖堤填塘。

  愚公移山的精神我是感受不了了,但我家一筐一筐挑土填塘的老故事,距我实在不远。我试过,往水塘里丢一筐土,除了激一层波浪起来,再没有别的反应。我爸爸、伯伯和姑姑们都参与到这个工作中,他们跟我讲起这段往事,脸上总泛着辛酸并着一丝骄傲。那时我爸爸还小,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拿竹篙拄在水里,看看填了多少、还有多深。后来不清楚是过了多久,这塘被我家填起一半,东边的老河堤也铲平了。被挖平的一片,住上了我东边的邻居。尚未填起的一片,则是我家西边的小水池(这水池小时候还可以钓鱼,现在也快被填满了,不过填的是垃圾。)还没到我光临,他们已经在寸土高头修过两次房子,我的曾祖父母也在这锥地之上先后离世。

  二十年河西,这头里还没看见我的影子。不要急,我的出生还要跟开始的渔鼓词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