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自己缝制的夹袄，用旧衣拼凑的方方块块做衬，一条土黄色的棉裤，一双臃肿的棉窝窝，如此粗糙的打扮与她刚刚45岁的年纪全然不符，加上她消瘦的身形和头顶上日渐增加的白发，整个人显的老态十足。

　　她常说，一个地道的庄稼人，那些光鲜靓丽的衣服会让她觉得不自在。我不以为然，她心中的那一捧无比炽热的土地正在走向苍老，呼啸的北风拂过她的额头，划过她的眼角，我曾亲眼目睹过有泪水从最边缘溢出来，一颗颗砸在龟裂的土地上，飞起一串串的问号。

　　望天收，收多少？到最后，我想她是认了，从此认了她枕边的人，从了她所谓的命运。

　　一个小小的柜子上摆着她的照片，从孩提时代到青年，看得出她很漂亮。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与她此时的形象判若两人。偶尔看到她把照片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瞧着，仿佛握在她手里面的是与她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诚然，我从来无法体会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在那年那月，一个幼时失去双亲的小女孩如何独自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是经历了怎样波澜壮阔的岁月，让她有缘牵得一人手，相守到白头？

　　她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如果要嫁，就嫁一个对自己好的，知冷知热，懂得好好生活。忽然就到了这样的年纪，仿佛只是一夜间的事情，在我还没来得及打量明天的时候，她已经着手为我谋划了。

　　曾几何时，我终于听腻了她在电话里的声声嘱托，赌气去见一个完全不符合自己心意的男人，还告诉她全部细节。25年来的抗争，从离家千里到至今的单身生活，岁月让我看到了太多凉薄的风景，我了解她，胜过了解我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胜利了，直到她忽然哽咽，生气地摔了电话，我才深刻地意识到，就在那一瞬间，对于她而言，那一颗饱经风霜的心瓣又受到了沉沉一击！

　　流年碾过她的记忆，在我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曾年少轻狂，拒绝追求，绝决地违背她的意愿，而今，我所留恋的种种一一消逝，如尘烟一般，风过，了无痕。我竟不知该如何拾起有关于她的故事，只能喟然长叹，成长的日子里，她终不能成为自己的主角，因为那时的她已别无选择，因此只能将就。

　　她不顾别人诧异的目光，勤俭持家，终于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等她回过头来想要认真活一次的时候，已然花开荼蘼。她的江湖再也容不得半点汹涌的波涛，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了这个家，留给了她的另一半，留给了她的一双女儿，那么，她留什么给自己呢？穷其一生，便只剩得将就。

　　正如她深知自己曾经的辛苦，对于她的女儿，她总会谆谆教导，从衣食住行，再到结婚生子，她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她总说，在外面要吃好喝好睡好，要穿得体面，要活得洒脱，而她却省吃俭用把攒下来的钱悉数用在她牵挂的人身上。我终于体会到了她的无奈，其实，她不是不懂时髦，她只是舍不得。

　　命不言，心事了？没到最后，我终不能用语言去解说，因为她给我的一切皆是难以估量的。普天之下，该有多少像她一样的女子，穷尽一生，将就了自己，却舍不得子女有一丝一毫的将就？

　　因为舍不得，与丈夫感情破裂的姐姐没有离婚，将就着生活只为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也许她并不伟大，可她却为了孩子将就了自己后半生的大好年华。爱要什么理由？因为舍不得，所以不将就！

　　外面飘着雪花。我想，此时的她定然穿着自己缝制的夹袄，用旧衣拼凑的方方块块做衬，一条土黄色的棉裤，一双臃肿的棉窝窝，一边扫着院子里的雪花，一边牵挂，远方有女，那里有雪花？那里有牵挂！

　　岁末了，本命年匆匆而去，我不再有丝毫的留恋。我想，今年不同往日，我要看着她穿上我为她挑选的新衣新袜，不再将就她的旧夹袄，不再将就她的棉窝窝，因为舍不得，因为牵挂，远方有妈，她在那里，那里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