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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今年九十二
 
 
修改时间:[2018/05/20 16:07]    阅读次数:[403]    发表者:[起缘]
 

   老妈今年九十二

   老妈今年92岁,生活在东北的大山里边。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敏捷,谁想蒙她虎她,那可没门。动作虽不像年轻时那么麻利,但也不拖泥带水。一辈子爱种菜,爱养鸡养鸭养鹅养狗,是过日子的好手。虽然已是耄耋之人,但她从不愿享什么清福,更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现在几十只鸡鸭鹅狗还归她统帅,别人喂她不放心。她一辈子除了劳动就是爱看点纸牌,抽点旱烟,喝几口小酒。

   老妈虽不是大家闺秀,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小时候家境殷实,父亲是二当家,母亲去世早,一大家子,叔叔伯伯、姑姑婶子、哥哥嫂子几十口人都顺着二当家的意,把她惯得差点成了三当家的。可以指鹿为马,可以颠倒黑白,可以昏天昏地,这大小姐的脾气就养成了。

   老妈的脾气像七八月的天,说打雷下雨,有时连点征兆都没有。像火焰山上的草,不用点火都能熊熊燃烧。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是高标准严要求。年轻时当妇女队长,风风火火,什么农活都会干。几十个女人,就是针尖和麦芒在她这儿也不敢对峙,谁想偷懒耍滑,有你好瞧的!

   五六十年代,农村收入低,一个工分也就几分钱,家家都没钱,老妈就跟爸爸一起搞副业。打草绳子、织草袋子,编柳条筐,有时候通宵达旦地赶活,虽然也卖不出来几个钱,但总归是活钱。那时我家在农村就算上等户了,过年我们会有新衣服穿。

   文化革命的时候,到处都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开“小片地”(开荒),除了种社会主义的苗之外,资本主义的草一概不许种,人吃不饱,鸡鸭鹅狗都没啥喂的。老妈就瞒着爸爸,到离村子很远的少有人去的山里偷偷开荒。锄头镐头等农具都是把头和把儿分开偷偷带出去,到地里再组装。秋天收获更不敢大张旗鼓往回搬,每天拿个大筐,底下是土豆玉米之类的,上面就是猪菜,老妈像跟敌人周旋的游击队员一样乔装打扮,瞒天过海,一个秋天把小仓房装得满满的。那时爸爸已经被“专政”了,看见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王星倒腾回来这么多东西,吓得每天把仓房锁得紧紧的。

   老妈是个能干的女人,却不是个温柔的娘。从小到大,在她跟前,我和弟弟永远都得谨小慎微,甚至提心吊胆,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毫不留情。我的老妈呀,她就是我少年时的西点军校。

  小的时候。老妈做饭我打下手。你得盯着她的手,思维高速运转,她一掀锅你就把饭勺子递给她,她把饭盛出来你就把饭铲子递给她,跄完锅巴你就赶紧往锅里添水,然后把刷把递给她。总之你要是她肚子里的虫,一步没摸准,她就会说你“傻吃?睡”、骂你没“眼力见”。最难的是当她的“火夫”,她烙饼,你要把火烧得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火大饼糊了,她气;火小饼熟得慢,她急。那时不像现在烧煤气灶,火大小可以调节;农村净烧高粱玉米秸,叶子又薄又干,沾火就着,虚张声势,有时杆子刚热乎它就完成使命了。剩下的该“火夫”遭罪了,趴在地上用嘴吹用衣服扇,烟熏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把个小脸弄得像花猫似的。再看那饼一面是包公一面是曹操,老妈实在气极了,抓起那半死不活的秸秆劈头盖脑地给你一阵暴风雨,我只得带着火星抱头鼠窜。还好那时困难,烙饼的时候不多,虽然“火夫”的毕业证没拿到,但绝不遗憾,魔鬼式训练为我日后的工作成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我当班主任,就是政教主任肚子里的虫,不敢说能“高瞻远瞩”,但总能未雨绸缪,绝不被动,到哪都是“名牌班主任”,这可不是吹牛。老妈真不简单,她是我第一位导师和校长,有不传于世的独门训练招法呢,我的成长和取得的成绩,军功章上也有她的一半。

   我结婚了,自己顶门过日子了。东北的农村,冷的早,棉衣要有薄厚两套,每年都要拆洗重做一遍,不像现在啥都扔洗衣机里洗。我是个书呆子,结婚之前自己什么衣服都没缝过。到了夏天,该拆洗棉衣服了,我开始犯愁。拆洗吧,怕缝不上;不拆洗吧,穿着不柔软不暖和;等着老妈来帮忙吧,骂我的话排成队呢——这么大了,还?m针不会穿竖线不会拿的,要当妈的人了,我还能管你一辈子啊!我先替老妈把自己数落一顿,就把棉袄拿过来,开始拆。一边拆一边记,里外的线怎么缝的,棉花怎么铺的,贴边怎么缭的,袖子怎么上的,一一记好。然后马上洗,晾在风大的地方,使之快点干,上午拆中午就干了,下午追着记忆赶紧缝,到了晚上,贪个小黑,一件棉袄很顺利地做好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法炮制,没几天,几套棉衣就都做好了。果不其然,老妈忙完了自己的活,就急火火地赶了十几里路跑来了。进门就说,眼看着要生了,赶紧把棉衣拆洗好,再给孩子做几件毛衫。我不动声色,打开柜子,一件一件拿出来,老妈看着叠得板板整整新拆洗好的棉衣,惊讶地问:“谁帮你做的?”我说是自己。她有点吃惊,把衣服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像老师检查学生的作业,然后笑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的娘哎,你是夸我,还是夸你自个儿啊?”老妈笑而不答。

   老妈真不是自夸,她在外是龙,娇小姐出身,却能像男人一样风风火火干农活;在家是凤,从小丧母,却什么精巧女红都会做。做鞋裁衣绣花打毛线,无师自通。村里女孩的嫁衣,老人的寿衣多半都找老妈来做,又快又精致。我也不是自夸,在老妈的身传言教之下,上得了厅堂,下的了厨房。这是老妈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老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没读过什么书却一肚子故事,“杨门女将”“武松打虎”“哪吒闹海”,还有什么“薛里征东”“王宝钏蹲寒窑”,多着呢。小时候,我们农村没电灯,天黑就得睡觉,尤其是冬天,三四点钟就黑天了,哪有那么多觉睡啊。躺在炕上,睡不着,老妈就开始讲“瞎话”(故事),牛郎织女啊,白蛇传啊,妖狐鬼怪的,什么都讲,直到我和弟弟睡着了。可以说,我的语文是在老妈这儿启蒙。她哪成想一个大字不识多少的农家妇女,冥冥之中还培养出一个语文老师来,她该有多骄傲啊!

   别看老妈脾气暴躁,却刀子嘴豆腐心菩萨胸怀。见不得别人困难,只要她有的,谁用都行。只要她能帮的,她可以忍痛割爱。有一年我上北京出差,给她买件衬衫,好看得我至今记得那款式和花样,因为那年月总是囊中羞涩,我自己都没舍得买一件。可是过两个月回去发现那件衬衫不见了,一问,她说谁谁没衣服穿了就送她了。我的娘啊,这么好的衣服你才穿一两次就送人了?我嘴上没说,心里心疼好久。

  左邻右舍,谁家没钱了,谁家没米了,手推车、自行车、锄头镐头、簸箕筛子,谁借谁用,就借就用吧——我家的大门总是大方地向乡邻们敞开着,所以老妈在村里可有人缘呢。

   老妈一年年老了,脾气也一年年减了,尤其近几年,弟说老妈啥脾气也没有了。我每次回去,待上一两个月,也不见她发回脾气。以前三天不发脾气,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如今她也有不能随便说的话了,也有不能随心所欲的事了,好像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每看到她柔柔的这样子,我就心酸。为什么啊,我的老妈妈,你的脾气呢?你的风你的火呢?你怕老了没人养你吗?怕再耍脾气没人来看你吗?还是岁月的沧桑磨去了你的棱角?我很伤感,看着老妈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变成了潺潺的小溪,汩汩流淌的不是娘的温柔,而是我的泪水,是喜是忧?我在泪水里徘徊。

   人生自古伤离别,我一次次跟老妈离别,每一次我都担心是永别。为不使老妈过于伤感,我总是装得若无其事,把笑挂在脸上,把泪流到肚里。去年的暑假,又一次面临分别,看着她日渐佝偻的身躯,我有点怕肚子里再装不下那么多泪——老娘90多了,我这一去又是几千里啊,于是决计头天晚上到婆家去,迂回归去,让离别得婉约一点。没想到上车的时候,老妈还是跟弟弟赶来送我了。她买了我爱吃的煎饼,煮了鸡蛋鸭蛋鹅蛋,还有两瓶水。她说她心里乱糟糟的,她说她昨晚没睡好觉,她说她早晨没吃饭。老娘性格很硬,从来不说想我惦记我的话。看着老娘手里拎的东西,我无言——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话。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就要上车了,我想抱抱她跟她说声“保重”,但我没敢,我怕,怕我的眼泪掉下来,怕我脆弱的情感之闸被这挚爱亲情冲开,怕娘伤心,怕娘惦记。我在车窗里笑(心酸的假笑)着向她摆手,娘很坚强,她没哭,在大客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的笑容,我知道这笑容跟我的一样。

   我的老妈对子女的爱是鹰式之爱,没有骄纵,没有溺爱,所以我才足够坚强,足够自立,虽一路坎坷,却从不向命运低头,是老妈锻造了我一双翱翔的翅膀,才振翅飞出了大山,赢得了更广阔的天地,成为生活的强者。

  此时此刻,写着老妈,念着老妈的时候,我的泪水滴在键盘上,没关系,老妈她看不见的。几次接老妈来,想给她更好地生活条件,报答她养育教育之恩。但她总是呆不惯。她惦记家里的果园,看不见春天满枝繁花,看不见秋天累累硕果,她就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她惦记家里的鸡鸭鹅狗,听不见鸡鸣狗叫,听不见山风呼啸,她觉得生活太枯燥。东北的土地是她的根,东北的乡音是她的魂。只要她快乐,我心随她,顺则孝矣。给她买了手机,时不时我听她絮絮叨叨,她听我缠缠绵绵。山北江南,天涯咫尺,亲情似水,母爱无边。

   老妈今年92,乐善好施,勤劳刚毅,修得了高寿和健康,这是是她的福,也是我的福。母亲节,女儿在遥远的江南奉上一朵思念祝福之花,祝我亲爱的老妈妈快乐幸福安康!

   2018年5月13日母亲节